晚安
20240827
鶴見和真 / 幻世迴緣
你已經在港口落腳一段時間,與妖怪的接觸能避則避,幸好有少數人類居住於此,讓你順利打探到一些情報,其中各地妖怪的排外程度更是被不厭其煩地一再強調:不想凍死或被做成祭品的話千萬別去雪山、在紅葉之森,你永遠不知道下一個遇見的妖怪會同你以禮相待還是將你拆吃入腹……諸如此類,你聽完只想盡快離開這鬼地方,可惜事與願違,最快也要再等上十一個月。
與你關係最親的前輩自從知道你要另覓居所的事,每天一逮到你就是一長串不說完不罷休的念叨。你懷疑耳朵要長繭了,一邊收拾上路的行囊,一邊自己把剩下的段落背誦出來,好堵住老前輩的嘴。
「是、是。夜魁町雖然相對友善,但最好先留意店家有沒有人類進出……嘿——對吧?」你彎腰把隨身布袋拎到肩上惦了掂重量,只聽到零零落落幾聲悶響,這時的捉襟見肘倒使你即將展開的徒步旅程輕鬆許多,起碼你不需要拖著大堆行李走一步喘一口氣。
夜魁町是這幻世最繁榮的地帶,誰都知道,關於近來頗具規模的人販子集團,你也有所耳聞,只是並不放在心上——比起揣度怪物的心思,過上安分守己、惶惶不可終日的窩囊日子,還不如在等來下一次幻世門開啟前,趕緊賺到夜判來得可靠。聽說那裡都是些見錢眼開的傢伙,總不至於惡意相向吧。
「……唉,你真的不考慮留下來嗎?要不然去桃木村也好呀,知道你聽膩了,可能會嫌我煩,但我是不希望你往狼窟去,我前陣子聽說那裡又不太平……」
你還是去了。身上多了張對方贈與的御守,以及一壺餞別的酒。他身處這奇詭世界卻仍然保有良善,你感慨之餘卻再生不出其他情緒,唯有一句心知不會有的「再見」和蒼白的「祝好」……這麼想來,一壺酒還是太貴重了,物質和心靈都一窮二白的你可沒資格承這個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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——然後你看到了。
永夜幽微的月色其實很美,沐浴在曖昧殘喘的微暈裡頭,有時詭譎都稱得上溫柔可親。在美得令人不設防的月色裡,一片高大朦朧的人影靠在河岸邊休息,你那連夜趕路熬出來的沉倦雙眼勉強能夠視物,然而泡過酒精的腦子遲遲轉不過來,沒能看清頭上悠悠晃動的一對狼耳朵。
「……晚安。」相隔數十步開外的距離,他側身垂首,理當看不見你,但四顧周遭不見旁人,也許是聽見腳步聲了吧,你這麼想著,含糊地應聲:「嗯?嗯……你也是。」
旋即你發現他轉過來的時候神情有點訝異,像是不知道有個人在這裡——由於晦暗的天色,你難以辨識他的面容,只是無端有所感應,是你多想了吧?——僵直的大腦總算清醒了些,你終於瞧見直盯著你的兩雙眼睛,以及來回掃動的耳朵和尾巴了,至於隱沒在暗處的……你早就不是初來乍到的無措羊羔,卻仍感覺有股力道扼住了你的咽喉,阻止你向下瞥去的視線。
直到將逸散在空氣中的淡淡血腥味吸入鼻腔,你慢騰騰地睜眼,這才意識到那不完全是出於畏懼而產生的錯覺。尖銳的指甲緊扣頸部皮肉,作弄般輕佻地刮蹭,一陣刺痛伴隨血珠鞭笞你的神經,你忍不住踢動幾近離地的腳尖,陡然加重的力道卻逼得你不得不洩了掙扎的勁。他瞥了眼你落在地上的行李,然後說:「旅人,你好。」
謝天謝地,他看上去心情不壞,掐著你的手稍微鬆了鬆力,複眼也像是對你失去興趣般不再骨碌碌地轉,懶洋洋地闔上了。這麼近的距離,少一道視線對此刻的你來說只能算是聊勝於無的安慰,你艱難地嚥下唾沫,卻愈發覺得喉頭乾癢,再度開口時換了副口吻,請求他將你放下,連你自個兒都嫌棄的殷切討好令渾身酒臭更加難聞幾分。
「目的地?」
頸部的力道一鬆,他順手拎出你掛在頸間的御守——你那有些踉蹌的步伐因此被扯了回來——指腹一下下按著布料下的木板和紙條,對你的提議無可無不可,反倒打量起你本身。你不敢光明正大地回視,只在應答的間隙悄悄回探。他身著古舊的紅棕色和服,衣擺不知怎地蹭上顏色相近的深色暗斑。你還欲再看,可惜下一秒便被挑起下巴,不可避免地再度迎上那對你不想與之相視的冷寂的棕瞳。
「夜魁町,大人。」
「那你的運氣很好。」他挑眉輕笑起來,你聽出他藏在話語間的百無聊賴,眼睜睜看著他輕柔地屈指將你頸間的血蹭到眼角邊,慢條斯理地拭淨手指,「我剛好也要去那裡一趟,能順道送你一程。畢竟……你看起來很累了。」
「辛苦你來到這裡,晚安。」
你不記得他對你做了什麼,軟倒在地前河岸邊的光景晃入眼簾,你後知後覺那股氣味原來並非出自你身上的血,他最初也並非在向你道晚安。繫著護身符的紅絲線斷了,落在泥濘裡。不該去的。你遲來地想起那些從來不當回事的傳聞,隨著前輩叨叨絮絮的叮囑一遍遍在腦海迴盪,而後漸次淡去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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